离岸观花

再无人的春天

——可以忘记我的一切,可唯独不要忘记我的爱


深秋的雨伴着枯黄的树叶点点滴滴落在窗前,飞进敞开的窗户拂灭了刚点燃的灯,却无法使院外烟火抹去半分。


不知道什么时候,窗外赤红的枫叶飘进了窗,被一双小手接住,捧起,抚摸。


人影顿了一会儿,而后便飞奔向了前厅。


前厅里,梅生的妻子正在为梅生整理衣服。看着洗得不能再干净的军装和整齐的箱子,总觉得少了些什么。


“这次什么时候回来?”


“说不准,现在过去,明年春天就该回来啦。”


她把梅生刚收拾好的箱子上层放上,看着里面大大小小的十几枚奖章,突然有些悲伤。


“这些奖章也要带走吗?”


“嗯,这些东西本来就属于战场,也要送它们回战场……怕你们看到这些会想我。”


梅生看似云淡风轻,心里却很纠结——这样一来他就没有任何留在这里的东西了。


两人都不说话,有条不紊地干着手中的事,却还是忍不住瞟向对方。


“爸爸!我捡到了一片好红的叶子!”


稚嫩的声音打破了沉寂,囡囡捧着手跑到了梅生面前,抬手示意他来看。


梅生配合着凑近,看着那红得发紫的枫叶,再看看女儿,笑着摸了摸她的头。


“我们囡囡懂事啦,有好东西知道给爸爸啦。”


他把它用布包上,揣在胸前——离心口最近的位置。


一旁的妻子看了看柜子上的表,又看了看梅生和囡囡幸福的样子,不想打破,可又不得不打破,轻声叫了他,示意该出发了。


梅生冲着女儿笑了笑,起身去取箱子,一直处于视线交汇处的女儿暴露了他的不舍,可他不想在凝重的氛围里面离开,就只好用笑容掩饰。


看着他的行囊和军装,囡囡似乎明白了什么,可她什么都没说,只是看着,直到他要走时才问出了心中的问题。


“爸爸……为什么要去打这场仗?”


梅生刚跨出一步的脚顿住了,转过身抱住了女儿。


“这场仗如果我们不打,就是我们的下一代要打,为了不让你们打仗、好好学算术,爸爸要把这场仗打赢。”


他又愣了一会,想起报纸上对敌方的描述沉默片刻,扶住女儿的肩膀。


“囡囡,爸爸爱我们的祖国,可爸爸也爱你们,所以答应我,不要忘记我好吗?”


他慈爱地看着女儿,有说不尽的不舍,此刻的他是军人,更是父亲。


“好。”囡囡乖巧地点点头,这让梅生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。他起身,出门和老婆一起踏着脚踏车向军队集结的车站出发。


雨渐渐停了,竹林上空一片晴朗,像是特意为他送行似的。听到妻子时不时的哽咽声,梅生不舍,又怕她哭坏了身子,便在竹林里停下了车子。


“就送到这里吧。”


他看向妻子,眼里满是不舍,而妻子则递给了他一张照片——一个笑得足以让他忘忧的囡囡照片。


她一直在想少些什么,直到梅生与女儿对话时才想到,于是就把它递给了他。


梅生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入箱子,这是他的牵挂,是最珍贵的东西,所以拿到的第一反应不是端详反而是收起。


“等你再回来,一定要把女儿的算术教好。”


“嗯呢。”


妻子看着梅生,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,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场恶战。妻子抱住了他,说出了她唯一的愿望:


“活着回来。”


梅生并没有应答,他不知道能否如愿,也无法回答。他拍了拍妻子,而后在她不舍的注视下蹬着脚踏车远去。


妻子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愣了很久,慢慢推着车沿着来时的路走着,时不时看向他的方向。


梅生不敢回头,他怕回头看到妻子的泪水,怕女儿问他什么时候回来,于是就不回头,直到赶到车站才敢回头望那不可能看到的身影。


还没望两眼,千里的胳膊就已经搭了上来。


“你怎么回来啦?算术教会啦?”


梅生没理他,试图从他的胳膊下挣脱,但刚挣脱就再一次被千里搂上。面对挚友的行为,他习以为常,就当是再次相见的快乐吧,可梅生的快乐是掺着担忧的。


“连长!我会啦!”


余从戎歪歪扭扭地蹬着脚踏车从他们前面滑过,旁边还跟着平河——他的脚踏车早就被抢去了。


千里一把把余从戎拽下来,拽到刚好被平河接住的程度,然后把脚踏车慢慢推给梅生。


他本来想一把甩过去,但当他对上梅生“你要是弄坏了就揍你”的眼神时,还是怂了,小心翼翼推着这“宝贝”物归原主。


梅生拿到车的第一时间没顾着教训旁边几个以幽怨眼神看着他的人,而是打开他后座的箱子。


看到女儿的照片安然无恙后,松了口气,转手去埋怨那几个嬉皮笑脸的。


对他而言,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。哪怕是要当“传家宝”的脚踏车在照片面前也不值一提。


“囡囡呀,等爸爸回来,一定把你的算术教好。”


他这样对自己说着,承诺着,甚至祈祷着。


随着军列驶过,气窗外的树愈发凄凉,直到休整时,梅生跟着千里下了车,和刚相认的谈子为一起,感受着南方人这辈子都没感受过的冷。


车顶传来了脚步声,两人回头,万里好像感受不到冷,还在车顶狂奔。


“你说,他这样还有救吗?”


千里略带调戏地问梅生。


“我觉得呀,他还能救,可你是真的瓦特啦!伍千里同志,你要看报呀,带个枪都不会拉的新兵来谈这场看似不可能打赢的仗?”


“我不想他选,可他选了,那就必须胜利。”


梅生感受到了千里心中的矛盾,本想表示同感,可千里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梅生把到嘴边的话噎了回去。


“要是他肺炎就省事啦,二这个数字不吉利,不如凑个仨。”


他看向梅生,梅生很是无语,翻了个“你说啥是啥”的白眼以表回答。


“你说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?”


“春天吧,我答应我爹妈,明年立春回去给他们盖房子。”


“我也答应了我妻子和囡囡,可我怕不能回去。”


梅生说着拿出了那片红叶,在光秃秃的山林中最显眼的颜色。


千里也跟着看,沉重的气氛下,连他的炫耀也显得悲凉了。


梅生默默收好红叶,望向来时的路,叹息,而后重燃希望,奔赴战场。


当上海的春天将要到来,梅生的妻子每夜都会在门口点上一盏灯,怕丈夫回来时找不到路。


立春那天,春风竟捎来了一场雪,小的可怜,却清晰可见。


妻子照常点灯,可这次灯怎么也点不着,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星星点点的雪花能把火焰压灭,但也只能放弃。


囡囡看着窗外的枫树,已发了新芽。


可仔细观望,在雪中的它竟落下了最后一片红叶——一片本应属于秋天的红叶。


那晚的梦里,她见到了梅生。她看到梅生笑着跟她说他们胜利了,可笑容满满变得模糊,最后变成了满身伤痕的微笑。


她大概明白了什么,哽咽着问他:“爸爸,囡囡答应过不能忘记爸爸,可我不记得爸爸最初的样子了,爸爸回来好吗?”


她冲向梅生,想抱住他,拉回他,想看着他回家,可她最终扑了个空。


梅生眼里含着泪水,却还是笑着蹲在她面前,


“是爸爸食言啦,但囡囡,你可以忘记我的一切,可唯独不能忘记我的爱。”


她点头,看着他。


“爸爸爱国,可爸爸也爱你,所以记住我爱你,好吗?”


他说着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她眼前消散,只留下了一片红叶。


窗外的雪仍在下着,妻子也仍在点着那盏不可能点燃的灯,只有囡囡知道,他永远驻足在了那个再无人的春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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